念念
加入到收藏列表念念每周都会来我这里吃饭,她说她喜欢吃我做的菜,我知道,她只不过是想找一个喝酒的地方罢了。
菜我会为她做,酒却只能她独饮,我坚持滴酒不沾,虽然我也记不起来这份偏执到底因何而起,但是原则就是原则,古板如我定不能为之做出让步。
尽管对于做饭这件事,我还是颇有自信的,但平日里我自己吃饭最多也就是煮一大锅炖菜,乱七八糟的食材放到锅里一通乱炖,然后吃上个三五天。我本就不是那么精致的人,也并没有那么热爱人生,我总是刻意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活,好让自己熬过这毫无意义的时间。
也只有在念念来的时候,我才会精心为她准备三个精致的菜,一个主菜,搭配两个小菜,有时候还会再煲上一碗汤。我尽量让自己不做重复的菜,既然是为别人做饭,就得拿出最基本的素养和诚意出来,好在手艺还在,应付些日子不成问题。三个菜就已经足够,我们都不是很能吃的人,我也明白她只是想找一个不那么冰冷的地方落脚,而我也只是单纯的喜欢看到别人在吃自己做的菜时候的满意的神情。
念念是从什么时候再次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在找回自己的记忆后不久就消失了。我总是分辨不清时间,对我而言,时间只是固定的黑白更迭,只是表盘上指针无意义的转动。
虽然她对消失后的这段日子只字不提,但是我能看得出来,找回了记忆的念念并没有因此更好,她总是一个人默默的喝酒,不说一句话。喝醉了就像以前一样趴在桌子上睡去,而我也还在继续写着那个永远都不会完成的故事。
我是一个顶无趣的人,不爱吃穿,不玩游戏,不看综艺不追热点,不爱说话,略带偏执。
如果不是念念每周都会来吃饭,我压根儿都不会认真为自己做一道菜,我的冰箱里装满了各种水,虽然偶尔也会买一些零食来屯着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很大几率到最后都会因为过期被扔掉。
我可以连续一周甚至一个月不说一句话,除了在买东西的时候对店员说一声谢谢。甚至于有时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连自己偶感风寒嗓子哑了都不知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在黑白交错中流逝,缓慢且无力,带来的只有慵懒和疲倦,生活就在这样一成不变的琐碎循环中往复,阅读,写作,买菜,做饭,出门,拍照,跑步,聊天。
他会陪我聊天。
他有一身非常漂亮的狸花虎斑,戴着四只白手套。总是在深夜守在小区门口的面包店旁边,有时候靠着面包店紧闭的大门蹭一蹭里面空调的清凉打个盹儿,有时候也会紧紧盯着店门口监控上面的红点在那里自娱自乐,可能他也会纳闷儿为什么那个红点总是一动不动。
而我每天晚上跑步回来都会特地在旁边的便利店买瓶水再买一些吃的,然后坐在面包店门口的台阶上请他吃东西。每当我坐在他的身边,他就会放弃那个怎么也不动的红点,走到我的脚边,主动的在我两条腿之间转来转去,用脸蛋儿磨蹭着我的脚踝。他吃完饭就会安静的趴在我脚下,我会把他抱到我的膝盖上,为他挠挠脖子捋捋毛,听着他的呼噜声,和他聊会儿天。
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从来都不会打断我的说话,只是半闭着眼睛在我的抓挠下惬意的打着呼噜。但有的时候可能因为我话太多,他也会觉得很烦,从我膝盖上跳下,伸个懒腰,跳到旁边的墙头上,回头看我一眼,然后再也不理我。
这一天,不同于往常,念念没有喝酒,她说酒能放大情绪,却也让人找不到重点,她想要思路清晰的和我好好说说话。
我知道这一切都关于一场记忆。
她说她想要患上一场不治之症,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死去。
这样她就可以真的放下一切,也许能和自己和解,也能有勇气再见他一面,能够亲口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是的,他是她的影子,一直尾随着她纠缠着她,也是她的另一场不治之症。
可最后她剩下的只有记忆,那些身体的,感官的,欲望的,直觉的,来自深处的记忆,是发烫的舌尖,是轻柔的指间,是柔软的发梢,是光滑的触感,是无声的告别,是谁都没有再回头。
记忆是会伤人的,尤其是在刚刚恢复记忆的那些日子,过往的一切就像岩浆一般从内心深处喷涌出来,无论在任何地方,无论在做任何事,都能够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过去的种种,而这些时光片段,却在这蔓延之中炙烤着她的灵魂,让她无处可藏。
甚至连身边一些微小的物件都有了时间的意义。
人最难的就是同自己的和解,可能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自己不愿意让自己迈过心里这道坎儿。
虽然下定决心将过去屏蔽,但是还是会不可避免的看到他的消息,内心总是很矛盾,又想看又不敢看。因为她知道,哪怕只是他说的毫无意义的一句话,都能在内心掀起波澜,像针用力扎进气球,让那些自己用力伪装出来的骄傲,都在顷刻之间泄了气。
可是还是会在梦里见到他。在各种各样的梦里,在那些潜意识里编造出来的好的坏的甜的苦的真实的虚幻的梦里一次又一次的再见到他。她开始害怕做梦,害怕梦里太过圆满,那些已完成的回忆和未完成的梦想都杂糅在梦中一一闪现。在那些遥远的梦里,她看到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小巷里。看见他拿着相机为她拍照,她咬着冰淇淋,她还记得那种冰凉,她还记得那种甜。
可是梦终归只能是梦,当一切落幕,等待自己的只有醒来后无法面对的现实。每次被梦惊醒的瞬间,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的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惩罚自己言而无信,自己曾经赌咒发誓不要再想到关于他的一点一滴,可是却控制不住。
记忆就像癌症,明明不会再增加任何新的记忆,却依然在老的记忆中不断膨胀,自我增殖,生长出新的记忆,于是那些编造的记忆和真实的记忆交织混杂在一起,让她迷失了自己。
我知道所有的伤都是有出口的,只要你将它放进一个故事里,或者讲一个关于它的故事。
我想给念念说一个故事,我告诉她,故事可能会很长。
我认识这样的人......这样的两个人......他们曾经互相爱着对方。她很年轻,我猜大概也就二十岁上下,他要比她大上好几岁。
他是那种低微到尘埃里的人,毫不出众,是那种放到人堆儿里找上一天都不会注意到的人,他性格内向不喜欢说话,而她很漂亮,天知道她怎么会看上他。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不管做什么都好像是在完成一场奇异的冒险一样,你知道,刚刚在一起的人就是这样,就连一起去便利店买东西都像是完成了一次冒险。即使是不爱说话的他在她面前也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就像是一个小孩天真的想要将一切小情绪都分享给她。他们总为自己做过的那些愚蠢的小事大笑,她笑起来很好看,他喜欢看她笑。
除了她,他不在乎身边的任何事,他只想要和她在一起。他喜欢牵着她的手,即使是在睡觉的时候也要紧紧握住。他常常会失眠,可是只要和她在一起,他会睡的很踏实,有她在身边,他总是觉得很安心。
他们曾经一同度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他发现自己爱她的程度,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不受控制,没有边界。虽然他受不了不在她身边,可生活不能总是只有对方,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和工作,他们也不得不短暂的分离。
你知道,时间是可能会改变一切的,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永远保持着激情,再美好的梦也不会一直做下去。他们会开始争吵,会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甚至到最后都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争吵。他却是个没心肝的人,总是会惹她不高兴,可能是因为累积了的压力爆发而说了她不爱听的话,可能是因为工作太辛苦而忽略了她。他们会经常冷战,她是个很犟的女孩,冷战的时候她会拉黑他的一切联系方式,让他打不通电话发不出短信,和他断绝一切沟通和联系。
她让自己完全消失在他的世界。
于是冷战到最后就变成了他的寻找,他想找回她,而她最后总是会心软,重新回到他的身边,让一切开始重新循环。
分离虽然短暂,但是每一次的分离都让他觉得自己更爱她,也让他明白自己离不开她。
他做出了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个选择,想要用自己的努力,全心全意的为她造一个家。但是他却没有注意到,一切都在默默的改变了,她开始变了,她下定决心要离开他。她开始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也不再主动和他说话,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好像都会惹她生气。对她来说,即使是过去的美好,都变成了缠绕在脖子上的丝带,时刻让她窒息。
他们之间不再有争吵,也不再有冷战,可环绕在他们之间的气氛却比冷战更加冰冷彻骨。不说,不问,不吵,不闹,不在意,最后似乎也就只剩下了再见。
她梦想着逃离这一切。逃离他成了她全部的梦想。她会开始反复做一个冗长的梦,梦见自己在高速公路上奔跑,跑过原野,沿着河岸奔跑,只是一直跑,不停的跑。可是,往往就在她即将要挣脱这一切的时候,他就出现了。他会阻止她,她总是在她即将要逃离这一切的时候出来阻止她,打碎她的梦想。
当她告诉他这些梦的时候,他相信了她,他知道自己一定要阻止她,不然,她就会永远地离开他。他努力挣扎着想要挽回两人的一切,希望能够回到他们刚刚相遇的时候那样。他试图讨好她,无论什么事都顺从她,甚至不敢主动和她说话怕她会莫名其妙的生气,每一次的对话他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像一个犯了错害怕受到惩罚的孩子,唯唯诺诺的在大人面前小心的试探。
这一次她没有再心软。她还是走了。他没有挽留。也不再寻找。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清醒的像一个智者,在高处看到自己所有的情绪翻涌。他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徒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对方,也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一丝体面。
他头一次,希望自己远离这个世界,迷失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辽阔旷野之中,不需要语言,也没有街道,他梦想着那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地方。他开始在深夜里奔跑,只是不停的跑,一直跑,沿着河岸奔跑,跑过原野,在高速公路上奔跑,直到太阳升起,他再也跑不动了,当太阳落山之后,他又开始跑,就这样一直跑下去,直到自己完全没有了人样。
当她离开以后,他常常会有好多话想要跟她说,就像故事开始时的那样,像一个小孩想要将一切小情绪都分享给她。他一直都在跟她说话,即使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甚至能想象她回答他的样子,露出甜甜的笑容。她笑起来很好看,他喜欢看她笑。他就这样一直跟她说话,就好像她真的在那里,像以前一样,坐在他的身边,他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他们这样紧紧的连接在一起,好像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他能看到她的笑容,能闻到她发梢上的清香。他听到她的声音,有的时候,这声音能让他醒来,在半夜时分,就好像她还在这个房间里,在他身边沉沉的睡去,头枕着他的右臂,他的左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两只手组成一个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但是他明白,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时间终将瓦解一切,一切开始慢慢消失,突然有一天,他发现梦中的她的样子开始模糊,他开始想象不出她的样子了。他试着和她大声说话,像从前样,可是面前什么也没有。他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笑容也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一切都停止了。即使在梦里,她也消失了。
他也明白,对她来说,他早就已经死了,从她决定逃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死了,没有什么能够再将他们联系起来,即便是两人曾经共同拥有的回忆。那些回忆,早已经渐渐融化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了。
于是两个曾经快乐的人,和他们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都在记忆的深处,被对方杀死了。
「这是你的故事?」念念问我,我笑笑没有说话。
「后来他们各自怎么样了?」
是啊,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呢?可能认识了新的人,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可能也会像念念一样,停留在记忆中无法挣脱。
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故事里只有后来,没有了他们。
后来,他把时间过的很满,就像他一直以来所擅长的那样,只是,不再把时间留给她了。那个曾经给了他世界的人,眼睛里再也没有他了。人这一辈子最痛苦的事就在于,道理全都明白,也知道因何而起,但是他明白对过去的无能为力,也清楚自己不配拥有未来。
他从来不把自己的故事说给别人听,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却不会有别人能够理解他们的故事,到最后还不是都变成了一厢情愿,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故事其实很简单,也并不是没有人能够理解,只是没有人愿意去理解。人这一辈子,能够遇到一个真心想要去理解你,而不仅仅只是想要了解你的人,就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了。
他开始给自己筑起一道高墙,将自己封锁在自己编织的牢笼之中,不敢去接触外面的世界。他开始否定自己,也否定这个世界。他偶尔也会做一些事情来纪念这些过往,可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感动了自己。
有一天,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的那个洞,那是她走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的他,留下的那个洞,每当他看到那个洞,就会想起她,因为那是她的逃离送给他的唯一的纪念品。他每天用大量的黑暗来喂养它,可是洞的胃口却很大。每当他想找人倾诉的时候,就会对着那个洞说话。洞成了最了解他的人,掌握了很多关于他的事,虽然这些事大部分却是关于她的,剩下的关于他的部分就成了黑暗。黑暗被洞吞噬,洞越长越大,最后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想法,洞也越来越像他。到最后,他只剩下很小的一点,就像她记忆里的他那样,消失不见。
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故事,这是电影里的故事,我改了改,因为人生不会像电影里那样有这么多跌宕的情节,人生总是很平淡,人生是一把钝刀,用时间来杀人。时间浸泡着他的人生,让他的身体起了皱。故事可以是很多人的故事,却唯独不是我的故事。我这种人,是不配有故事的。
人这一辈子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在心里装着一个根本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还住在你心里,可是你这辈子却完了,彻底的完蛋了。不管是故事里的他,还是念念,都完蛋了。
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那只猫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可能他去了一个新的地方,遇见了新的人,开始倾听别人的故事,也可能他只是厌烦了我絮叨那些无聊的琐事而对我避而不见。
罢了罢了,反正你们都是这样,总是突然的出现,然后又突然的消失,只留下我独自一人在记忆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