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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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忆了。」念念说道。
念念就这样端坐在我的面前,桌子上摆放着烟灰缸和酒杯,烟灰缸是空的,酒杯是满的。
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玩着左手中指上带着的那枚戒指,戒指很大,一点儿都不适合她纤细的手指,戒指的周围在手指上形成了一片巨大的空隙,好像随时都会从手指上滑落下来。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她唇齿的动作,一时间我仿佛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这一切全都是我的幻觉。
- 念念 -
念念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是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我不清楚这个城市是否有春天,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樱花盛开的那段时日。然而在这春花烂漫的季节,我却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
由于心理的原因,一整个春天我都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闭门不出,每天只是守在自己的空房间里暗自恐慌。什么事情都可以让我焦虑惊慌,我身陷在自己的幻觉里无法抽离,早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找不到我的桑丘潘沙,只能独自在黑暗中抵抗内心的怪兽。
入睡对我来说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无数个夜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倾听内心的焦虑,等到看到窗外的天亮起来,等到听到楼下卖早点的小贩和勤劳的清洁工开始工作,才可能会在朦胧中陷入睡眠。
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早已经忘记了存在的意义。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的从我身上撵过,留下不可抹去的印记,我能感受到它带给我的切肤之痛,也能听到它流过的声音,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它离我而去。
时间总是这么匆忙,我眼看着未来朝我而来,一转身,就成了过去。
我正在度过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这段时光仿佛永无尽头。念念的到来,多少给身陷囹圄中的我带来了些许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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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念念大概认识了八年,她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个朋友。我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可能是因为工作,可能是因为朋友间的一场聚会,也可能仅仅只是网友,我记不起来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度曾经是我在这座城市里最好的朋友。
其实要论的话我们只是酒友,她总是在想要喝酒的时候叫上我,我们会提上一大包的酒,在深夜偷偷翻过大学操场的围栏坐在操场上喝酒。她和我都不是爱说话的人,我们经常就只是这样静静的坐着喝酒,直到巡夜的保安举着手电筒把我们赶出校园。
不可否认那曾经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只是这种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没过多久我们就再也不联系,也就是从那以后,我不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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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说她失忆了,却并不是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她说她只是突然之间好像记不起很多事情。可那些消失的记忆却又好像根本无关她的生活,她仍然记得很多事,记得自己身边的一切,她的生活仍然正常的继续着,并没有因为记忆的消失而停滞不前。
时间依然在她身边缓缓流过,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是会突然对着身边的某些东西发呆,却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只是会突然在某个街角黯然神伤,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怀念着什么。只是会突然在听到某一首歌的时候默默留下眼泪。
她说她知道,她只是忘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她却想不起来。
关于一个人的一切就这样生生的从她的记忆深处给抹去了,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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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只是平静地说着这一切,她说话的声音依然很轻,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好像这一切都从未发生,好像这一切全都只是她的臆想。
- 梦 -
「我每天都会做一个很可怕的梦。」
是恶梦?
「不是,是很美好的梦,正是因为这个梦境太过真实,梦里的情景好像都是似曾相识,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好像抬起手就能触摸到的现实,好像梦里就是我真实的生活。所以才会让我如此惧怕那个梦,我害怕夜晚的甜蜜会变成白昼的梦魇。每当白天我醒来后回想起那个梦,就会莫名的失落。这种感觉,挥之不去,总是会突然缠绕在我左右,让我感到害怕。
「我宁可去做一个糟糕的恶梦,也不想再看到梦里的那一切。我努力去寻找梦的来源,想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困在这个梦里,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那些被梦偷走的情节。
「于是我每天都会在睡前祈祷,祈祷让我可以不要再做同样的梦,不要再梦到同样的人,不要再梦到那些梦里的真实。」
她知道这个梦来自一个遥远的回忆,这让她有一种孤独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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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总是会做一个同样的怪梦,在梦里我始终站在高塔的顶层,塔很高,一眼望不到底。而在梦里每当我想要去到另外一个地方的时候 —— 奇怪的是我并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只是在梦里我知道自己必须要走 —— 就必须且只能从塔的外面爬过去,一脚踏错,就会跌落到万丈深渊,粉身碎骨,无影无踪。
梦里的感觉是真实的,在梦里我总是会突然遇到危险,每当我将要一脚踏空掉落深渊的时候,就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然后在梦里让自己醒来。于是我无数次的遇到危险,无数次的惊醒,却从未跌落,也从未抵达梦中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就算在梦里,我也陷入了恶性循环。
- 故事 -
从那以后,念念经常会来我这里,每次来她都会带一瓶酒,然后独自坐在桌子前喝酒,喝醉了她就会趴在桌子上睡去。而我依然滴酒不沾,只是会坐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独自写着故事。
我每天都会写同一个故事,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我不断的给这个故事添加着细枝末节,久而久之,日复一日,直到我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
我们偶尔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起怀念从前,互相说着这些年各自的人生。有时我们也会在记忆碎片中翻寻,试图在这片广袤的记忆海洋中重新拼凑回她消失的记忆。
最开始的时候,失忆这件事情在我看来多少有些不可理喻。如果真的有,究竟是多么痛苦的一段记忆,才会让一个人这么不顾一切的想要将它舍去。究竟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会如此牢固的霸占着一个人的心。
在和念念的交流中,我才渐渐的明白,并不是这段记忆有多么痛苦,而是这段记忆实在太过刻骨,失去了本体的记忆对于我们来说,本来就是一种折磨,它就像一把钝掉的刀,经过火焰的煅烤,不断的从外侧切割着自己的身体,又同时在内侧炙烤着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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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鼓起勇气去看了心理医生,好在医生建议我暂时还不需要药物治疗,但是要经常出门运动,经常和朋友交流。
朋友?念念算吗?
我开始跑步,每天都跑十几公里,从城市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效果还是有的,可能确实是因为跑步的关系,流汗让我暂时忘记了恐惧,也让我的体重降了下来。我越来越瘦,就连手指也瘦下去了一大截。
在街头狂奔的深夜,我看到许多和我一样在凌晨跑步的人,我听到街角女孩的哭泣,我看到便利商店里孤独的等待,我看到各种各样和我一样的表情,可能他们也和我一样,都在写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他们曾经如此的相信故事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直到发现,这一切全都是谎言。
- 记忆 -
很多时候你忘记了某件事,只是因为你并不想遗忘。这段记忆在某一段时间里磨损着你的身体和灵魂,让你无法呼吸,于是你开始害怕,开始想要忘记,虽然内心还有不舍。在遗忘与记忆间的不断拉锯让你陷入了恶性循环,就像我的梦那样,不断跌落不断醒来却总是到达不了目的地。
就是这不断的摇摆摩擦让这段记忆周边生出了茧,厚重的茧将这段记忆层层包裹掩埋在身体的最深处,再也不被提起,再也寻他不见。于是这段记忆被锁进了一个层层封闭的保险箱。
你看不到,也丢不掉。
可能会有那么一天,你会真的释然,将这一切看成人生必经的磨难,于是心锁逐渐被打开,你重新取回这段记忆,但却不再感到害怕,它也不再有能力继续磨损你的灵魂。这段记忆变得毫不重要,你将它扔向空中,任它随风散落,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但无论怎么努力,我们都始终战胜不了记忆,面对回忆我们无路可逃。
记忆到底是什么?在记忆发生以前,一切都是命运,然后,全都变成了回忆。
- 戒指 -
我最后一次见到念念,是在梅雨季来临的时候,六月底的城市,总是连绵的阴雨,一连十几天都不见太阳,让人心情烦躁,我烦躁的是下雨天不能再去跑步,只能待在空房间里反复打磨着自己的故事,等待着念念的到来。
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日子依然缓慢而无奈,除了慵懒和疲倦,并没有什么改变。
夜晚也不再静寂,空气中不时传来蝉鸣的声音,让本来就深度失眠的我更难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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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说,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念念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她说她带了六年。对于这枚戒指我却没有什么印象,应该在我们不再联系之后带上的吧。现在她却带不上了这枚戒指了,戒指总是会往下掉落,可是她却不想丢掉。
一个承载了太多记忆的物件,一旦记忆的本体消失了,物件也就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不再合适了。
终于有一天,戒指掉了下来,她看到了戒指内侧刻着的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看到这个名字,就像电流一样瞬间刺激着她的身体,让她感到全身发麻。
她感觉自己站在站台上,看着列车一节一节的从面前驶过,每一节车厢都满载了回忆,每一个记忆的瞬间都在眼前飞驰而过,过去的种种开始在她的身体里闪回。
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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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海边的背影,想起初雪时在路边积雪的车上一起写下的字,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养过的那只猫,想起深夜凌晨街角的等待,想起图书馆里的那个吻,想起每次旅行时都会有的争吵。
那些曾经的柔软,就这样被时间拉成丝,捻成线,缠绕在他们之间,扯痛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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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他对我说的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可是却没有情绪,也没有温度,可能就是这些冰冷的话语,让我意识到,在那一刻,曾经所有的卑微都毫无意义,所有曾经的美好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所有的记忆,都已失去重量,在那一刻,我甘愿丢掉这些所有的回忆。
「我用力把回忆从我的身体里拉扯出来,扔到地上狠狠踩烂!
「我要忘记那个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的人。」
但是你并没有丢掉这些回忆,这些回忆依然在往后的时间里折磨着你,你的痛苦依然在持续着。
被你掩埋的记忆早已在你的心里牢牢的扎下了根,时间的养料让它的根茎蔓延开,在你的心间缠绕,最终会刺进你内心的最深处。
「在记忆刚刚回来的时候,我去了他在的城市,我走过那些曾经走过的街道,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场景。可是到他楼下的时候我犹豫了,我开始害怕,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早在记忆失去重量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失去意义。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改变,就像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一样不会改变。
「我看得到这终点,却永远无法抵达。
「我放弃了,我在楼下坐了一整夜,那是漫长难熬的一夜。我再一次当了逃兵,搭上了清晨的第一班飞机,在飞机离地的那一瞬间,我哭了,哭的很大声。我知道,其实我早就失去了。
不去打扰,可能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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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会想他吗?
「我没办法忘了她,只是再也没有力气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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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就这样端坐在我的面前,桌子上摆放着烟灰缸和酒杯,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的,酒杯里空空如也。
我看到在她的手指上,依然带着那枚戒指,那枚对她而言已经不再合适的戒指,那枚刻着一个人的名字的戒指,依然带在她的手上。
念念再次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时间我仿佛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这一切全都是我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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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总会有这样一个人,在你不经意间忽然闯进你的世界,打乱你平静的日常,却又在你习惯这一切之后匆匆离去,连一声再见都不愿说出口。
其实故事的结局早在故事的开始就已经注定,我却宁愿这故事永远没有开始。
而我始终待在自己的空房间里。
没有人走进来,我也不曾走出去。
Cover illustration credit by
Tithi Luadthong
CC Via Google